人总是习惯和别人比较,仿佛只要世界上还存在着比自己不幸的人,自己的人生就有最后一点希望。
文节选自：《医生，不医死》
作者：傅志远
“请问切片报告的结果出来了吗?”病人见到我来查房,第一句话就急着问我检查的结果，他是一位前天下午因为胃出血而来挂急诊的病人,当时接受了紧急的胃镜治疗。但是胃肠科医生发现,造成出血的原因并不像是常见的胃溃疡,反而比较像是胃癌,因此在胃镜止血过程的同时也做了病理切片。
治疗之后他被安排住在外科病房,一边观察是否再出现胃出血,一边等待切片检查结果,若是胃癌则需要以手术切除癌变部分。
“没那么快,病理切片化验的步骤很复杂,通常都需要好几个工作日。不过,从你今天早上的抽血报告,还有鼻胃管引流的颜色来看,胃出血的问题应该是控制住了!”我知道病人都希望尽快知道结果，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请他耐心等待，并且安慰他病情已有好转。
生死之间隔着一个ICU
“不能快一点吗?被这样的不确定感折磨，真让人难教。”虽然知道催不得，但他还是忍不住埋怨了一下。
刚好，躺在隔壁病床的也是我的病人:一位中年男子，腹痛发烧好几天，同时还有全身黄疸，急诊的初步诊断是胆管发炎。但CT只看到胆管末端受到阻塞，使得胆汁淤积而引起发炎，至于造成阻塞的原因是什么，则需要再做更进一步的检查。
“先用穿刺引流的方式解决胆汁淤积问题，再用药物控制发炎与感染，等到症状缓解后，我建议做胆管摄影来检查造成阻塞与发炎的原因。”我对病人说明接下来的治疗计划。“我一直都很健康，几十年来也没住过院，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胆管发炎?”他似乎对自已生病感到相当意外。
“你问到了一个重点:胆管炎确实不会‘无缘无故’发生，胆管也不会无缘无故’阻塞，所以阻塞的原因一定要查出来。”
“依照您的判断，造成阻塞的原因是什么?”
“般来说，大部分的胆管阻塞都是胆管末端的结石造成的，不过从你的CT影像中，并没有看到明显的胆结石或是胆管结石，所以似乎不像是结石道...话说到这里我特别停顿了一下，“再加上先前的抽血检查结果，你的肿着指数比正常值高好几倍，因此不能排除是肿瘤造成的胆管阻塞....
“肿瘤?!怎么可能?”他高扬的语调显示出不可置信与不安的情绪。
“这只是我的怀疑而已，你不要太担心，一切还是先等检查做完再说。”虽然各方面线索都让我怀疑阻塞是肿瘤引起的，但在诊断尚未确定之前,我不想增加病人的压力。
当我准备离开病房时，先前那位胃出血的病人把我拦住:“医生，可以借一步说话吗?我刚才听到您与隔壁先生的对话，似乎他的病也可能是肿瘤造成的。医院通常会安排同类疾病的病人住在一起，换句话说，是不是你们已经认定我得胃癌的概率很高?”
同病相怜，我们都在等待检查结果
我知道在等待结果的过程中，不确定感会令人胡思乱想，但他却问了一个我想都没想过的问题。“床位的安排纯粹巧合!你别想太多，一有结果我会立刻告诉你。”
当天下午的门诊时间，另一位胆管发炎的病人竟也来诊室敲门:“不好意思，打扰您看诊。我还是很担心肿瘤的同题，可不可以请您再说明一次?”
或许是理解病人对“肿瘤"二字的恐惧，也可能是查房时我说得不够仔细，因此我花了点时间画出胆道相关的解剖结构图，以图画的方式来让他理解目前的疾病与治疗方向。
“我上网查过，胆管癌的患病概率很低，至少比胃癌低，对不对?”听完我的解释，他总算对自己的病情多了点了解，但也附带问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。
“这是两种不同的疾病，有什么好比较的?”我反问他问出这个问题的目的。
“刚才我跟隔壁床的病人聊过，他目前还不确定是不是得了胃癌。我的意思是....跟他比起来，我得癌症的概率应该小得多吧?”他吞吞吐吐地说出这几句话。
“你管好自己就够了，人家的病关你什么事?”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打断他。
某种程度的“共患难”，让两位病患似乎在短短的几天里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
接下来的几天，两位病人都恢复得非常好。胃出血的病人已经恢复正常进食，若非等待病理报告结果，他其实早就可以出院了;胆管炎病人的黄疸与发烧，也在胆汁引流与药物治疗后明显改善，接下来就等着做胆管摄影。
或许是因病结缘，两个人经常结伴在病房的休闲室里看电视，有天晚上我甚至医院对面买晚餐。
“我们是名副其实的同病相怜’!”其中一位打趣趣着对我说。
“我们已经约好，等到病好出院后要一起吃顿饭庆祝到时候您也一定要赏光啊!”
这或许算是某种程度的“共患难”，这对难兄难弟似乎在短短的几天里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。
胆管炎的病人第二天接受胆管摄影检查,证明了我先前的怀疑:内视镜下看到胆管出口长出肿瘤，虽然没有正式的病理切片报告证实，但以经验来看，长在这个位置上的肿瘤多半属于恶性。
他强烈的情绪反应可以料到，毕竟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，接下来他将要进行一项相当大的腹部手术。与我讨论完病情与治疗计划后，此时刚好隔壁那位疑似胃癌的病人不在病房，他指着隔壁床位向我打探。
我得了罕见的肿瘤，我猜他也躲不过胃癌……
“那他呢?他的报告出来了吗?应该也是癌症吧?”
“又来了!瞥好自己的事就够了!”事关病人的隐私，我不想回着这个问题。
“我比他年轻，生活习惯惯也比较正常，得癌症的概率应该要低得多。结果我竟得这么罕见的肿瘤，我猜他也逃不掉……”。
我转身离去，不太想搭理。
之前他们两个会互相打气，鼓励彼此运气不会那么差，结果没想到自己先听到坏消息，所以一时难以接受...或许看到我有些不高兴，他的妻子赶紧冲出来解释，“之前还有一位难友，可以彼此安慰、分担压力，如今自己的希望却落空，因此或许在情感上，也希望另一个人会跟他一样吧!”这番话说出了他真实的内心世界。
两个无冤无仇，甚至看起来感情还不错的朋友，因为自己的际遇不顺，下意识地以希望对方也遭遇不幸的方式，让自己好过一点，这是复杂人性的真实写照。
“要不要去楼下的咖啡馆坐一坐?”隔壁的病友散步回来，很热情地邀请他同行。“你自己去吧!我没有心情。”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没有动弹。“怎么了?早上做的检查结果还好吗?”“医生说我的胆管末端长了肿瘤，而且很有可能是恶性料瘤，我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。希望你的病理报告快点有好结果，祝你‘长命百岁。”
虽然他静静地讲出这几句祝福的话。但感受得出里面浓浓的酸味。
“你！算了……”这些话谁听了都会不舒服，只是体说到对方情绪的低落，这位病友也不想跟他吵架。
“天无境人路，虽然是恶性肿瘤，但若早期发现早期治疗，或许不见得需要那么悲观。”病友不但不介意，还出言安慰。
“或许吧!”他翻过身去，用被子蒙住头不愿多说。
第二天一早，我收到病理科的回报，那位胃出血的病人也被证实是胃癌。我相信这对他来说一定是个坏消息，但还是决定第一时间让他知道。
听完我的病情解释后，他呆了半晌，说不出话来。回神后，他竟也问我:“跟隔壁那位比起来，胃癌应该比胆管癌更容易治疗吧?
昨天晚上我听到他与他妻子的对话，好像要接受的手术风险很高。我要做的胃切除手术，应该算是风险比较低的手术吧?”
昨天还听他安慰一旁的病友，但今天他的态度却有度转变。人总是习惯和别人比较，希望能成为“最好”:若没办法成为“最好”则会道而求其次，希望不要成为“最不好”。
仿佛只要世界上还存在看比自己不幸的人，自己的人生就有最后一点希望。两个素昧平生的人，以“希望至少还有人比自己不幸”的比较方式，让自己有勇气面对剧变，这种矛盾的人性，我始终参不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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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丨川穹整理丨川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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